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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搜索引擎诞生起,互联网就成了游走在全球各地的赤脚医生,而在搜索引擎渐渐作古的当下, 以信息流推荐为主的社交和短视频软件,则娴熟地接过了搜索引擎的衣钵,成为新一代人的赛博医生。
以前的搜索引擎总是不小心就给你判个“重疾”,现在的社交软件则更关心你的精神健康,那些你只是大致感知的细小习惯,在刷了30分钟短视频后,总会找到一个意外的答案:走路容易撞到东西、经常晕车,那你可能是感统失调;晚睡晚起时比早睡早起有精神,这是睡眠时相位后遗症;无周期地讨厌周围所有人、抗拒社交,那你可能是间歇性厌人症。
这些“病”让你没法通过字面意思,知晓其所属的科室,有时你甚至判断不出,这到底是一个真实的病理名字,还是只是互联网的一个玩笑。
而ADHD在一众的“互联网流行病”中,无疑是更特殊的一个,它常常被简化为“注意力不足、拖延、启动困难”的症状,在这个人类注意力被海量信息快速瓜分的年代,被大众迅速认领,甚至成了“人均确诊”的时髦病,另一方面,这个曾经一度确诊困难的病,在信息流的推荐机制下,也让真正受其困扰的人群找到了出口,“原来自己以前的拖延,不是因为懒”,“整个人生都得到了解释”。
当然,赛博误诊的人也不在少数,准确的结果只能靠专业的医生来给出,而有过确诊经历的ADHD则感叹道,“真正的ADHD也会马上想去医院测,然后计划夭折在找医院、挂号、出门等任何一步上,从怀疑到确诊隔了大半年的人,大有人在”。
“其实这已经算很快的了。”
网上确诊,网上处方
赛博确诊ADHD的速度往往奇快,它打破了一种信息屏障,同时也筑起了一道理解ADHD的壁垒。
几乎不花钱的5G互联网和医院上千元的挂号费相比,很难说得上更有“性价比”, 却可以让一度为自己的精神健康感到焦虑的人,找到了快速的分型和结果, 在粗略获得一个结论后,为短暂的确定性感到满足。
从ADHD博主分享的惯常表现,到网友分享的各类症状,互联网仿佛在推着你、催着你,让你“三句话确诊ADHD”:如果你做事经常启动困难,没有条理、粗心;如果你听别人讲话时经常分神;甚至是走路常常被门把手勾住衣服的人,都有可能一下子成了ADHD。
而得益于算法的推荐机制,学习成绩优异甚至是考入藤校的“高功能ADHD”的帖子,也往往获得了更高流量的曝光,不论博主本人在升学、课业过程中经受了多少折磨,经过社交媒体一轮又一轮的信息简化,都被缩减成了一个又一个充满喜剧冲突的故事,“对于ADHD来说,考上985和保持半年拥有同一把雨伞,一样困难”,“天才病”的外号让ADHD颇具浪漫色彩,但也进一步摧毁了大众了解真实ADHD的可能性。
与此同时,关于ADHD的散装解读也从没中断过,每个人对自身ADHD症状三言两语的分享,都让ADHD本身看起来越来越宽泛和模糊:有人总结自己忍受不了高精度的游戏,卡关次数一多就会注意力涣散;还有人结合过往流行的MBTI理论,得出了ENTP性格特质的ADHD往往脾胃虚弱的结论。
信息流也贴心地给你推荐了各种应对策略,相比于正规的治疗,它们往往看起来温和自然又省钱。这类帖子的发布者要么扮演一个云淡风轻的“过来人”,他们在维生素D、维生素C和苏糖酸镁的大量补充下,奇迹般地迎来了症状消失;要么则给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,诸如“ADHD就是在淘汰信息闭塞的人”,然后罗列出18条类似“多运动、少吃甜品少喝酒”的养生条款,除了没有让你多吃黑芝麻糊,怎么看都像是从隔壁生发帖洗稿搬运过来的。
作为“时髦病”的ADHD同样也让一部分人看到了商机, 补剂商家的水军使用一模一样的文案,配着一模一样的电子病历照片,然后宣传着同一品牌的苏糖酸镁,就连网友日常分享ADHD感受的帖子评论区,也没有被水军遗漏,他们常常在这里一唱一和地爆出产品品牌和疗效。
常见的评论区广告
曾经的线上自习室运营者,也火速在链接里加入了“ADHD结构化督学服务”的标签,不仅可以每天提醒你刷题、写论文,同时还提供早起叫醒和排解浅层的负面情绪的服务,起床刷牙吃饭出门,听起来就像把ADHD重新送回了集中式管理的高中。
而服务购买链接里的评论更让人不安,督学员几天的帮助就能有效改善作息的比比皆是,甚至有的评论直接写出,“比吃药还管用”。
督学员也可以提醒你及时洗漱
一位匿名为momo的小红书网友就是督学失败的一位,“从头摆烂到尾,毕竟对方没法隔着网线抓我学习”,不仅是督学员没起作用,momo几乎将社交软件上的野生药方全试过了一遍,“维生素abcdek、镁、鱼油、茶氨酸锌都补过,为了补充益生菌自制过酸奶,为了杀菌吃过黑蒜”。
只可惜,“都没有网上说的几天就重获新生的效果”。
被误读的ADHD
让你怀疑自己也有ADHD倾向,已经成了小部分人开动流量机器的缺德手段,而一旦你想寻求一个严肃科学的解决办法,他们又适时在互联网上隐了身。
作为一种由神经网络发育迟缓导致的状况,ADHD的遗传概率高达75%,它不会在成年后突然出现,而是在儿童时期就早有迹象,曾经也一度被简化称为多动症, 症状大致包括“静不下来、坐不住、冲动”,而这也是ADHD中最容易识别的一种类型。
图源:小红书@猫里偷闲
2013年公布的《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》第五版认为,目前的ADHD主要分三种表现,第一种以注意力缺陷为主要表现,第二种以多动冲动为主要表现,第三种则是前两种的混合表现。
ADHD的症状会随着年龄增加逐渐缓解,但依旧有2/3的人在成年后依旧饱受其困扰,儿童心理专家王玉凤在线下讲座中也提及,作为一种终身性疾病。ADHD显然不可能“人人易得”,更不可能仅靠补剂和偏方让问题消失。
相比于儿童,成人确诊ADHD的过程往往更加艰难,一方面,成年人在肢体上的多动已经随年龄减轻,但注意力的缺陷和精神的多动,却只会在失去了学校的束缚之后愈发明显,而ADHD曾经“多动症”的代称,更加剧了这个问题。另一方面,成人ADHD医疗资源也相当匮乏,在ADHD相关自媒体@青衫Aspie 整理的成人ADHD就诊地图中,全国仍有5个省份没有就诊资源,不少成年人在实际就诊中,要么是把号挂在了儿童科,要么是花费数千元高价购买了黄牛号。
而正式确诊ADHD对于成人来说,也意味着迟来的一份解脱和自我原谅,曾经登上热搜的话题“年轻人确诊ADHD如释重负”,对于真正的ADHD来说,并没有夸张的成分。多数人在进入诊室前,就已经准备好了童年发育史的自述,甚至已经在知网上翻阅了数十篇论文,了解ADHD的前沿研究成果,而当医生宣布结果时, 多数人总会有种多年来的委屈得以释放的感觉, “终于找到了过去30年人生大部分问题的答案”。
成人确诊ADHD后,最主要的治疗方式是服用中枢兴奋剂或非兴奋剂,其中专注达治疗ADHD的有效率大概是70%,网友@希希希希啊 在小红书上详细分享了自己每天的服药感受,第一次感受到药物起效时,她明确体会到,脑子里安静地运行着眼前屏幕上的一件任务,“但平时都是大脑后台N件事情,不受控制地这件事想两秒就换下一件”,“希望这不是一种错觉”。
在此之外,也可以通过认知行为治疗、情绪疗法等非药物治疗手段改善状态,在小红书和豆瓣上,都时常有网友分享自己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参加团体治疗的经验,当然,“准时到的组员只有半数,可见这确实是一个ADHD的治疗小组”。
而在儿童ADHD治疗领域,游戏疗法也成了一种逐步被推广的数字处方药,它既不像药物治疗那样副作用明显,也比其他非药物治疗更容易让儿童接受。
在2020年,美国FDA批准了《EndeavorRX》作为治疗儿童ADHD的治疗游戏,游戏中,玩家将驾驶宇宙飞船穿越多个关卡,同时完成收集藏品、捕捉动物等任务,不同于普通电子游戏,《EndeavorRX》还将根据玩家的具体操作表现,及时调节任务目标和节奏,以此督促玩家学会多任务处理和忽略干扰。
而国内曾经研发出了《传奇》的盛趣游戏,也关注到了数字药物领域的研究,早在2021年,盛趣游戏与浙江大学共同建立的传奇创新研究中心,便推出了首款治疗ADHD的数字药物《强化训练号》。
去年,盛趣游戏研究院孵化的研究团队研发的专数达,也获得了国家药监局的批准注册,成为国内首个治疗ADHD的数字处方。
ADHDer,不想它变得时髦
不可否认的是,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的ADHD话题,确实让一部分ADHD的确诊少走了不少弯路。
然而,愈发娱乐化的讨论中,不管是人均确诊ADHD的风潮,还是部分名校博主,将ADHD作为自己的时尚单品,以此继续装点自己学业履历的行为,都令真正确诊的群体感到困扰。
ADHD不应该成为一种“时髦病”,甚至都不应该称之为一种“病”,在破除大众对ADHD误解的过程中,他们更愿意称其为少数人的一种人格特质,它可能只是人类在原始社会中,给好猎手们带来敏锐、警觉特质的DRD4-7R基因的遗留,和现代社会的规则起了冲突。
“或许有一天ADHD会像近视一样,你需要的只是找到自己的那副‘眼镜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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