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江叠嶂图(青绿本)王诜
烟江叠嶂图(水墨本)王诜
烟江叠嶂图·局部 董其昌(传)
烟江叠嶂图·局部 文徵明
烟江叠嶂图 王翚
重江叠嶂图 赵孟頫
“烟江叠嶂”作为中国古代画史上的经典画题,指由重山叠嶂、雾霭云烟、浩渺江水等景致构成的山水画创作。已知现存最早的一幅《烟江叠嶂图》为五代画家巨然所作,但其原名是否即此已无从考证。可以肯定的是,北宋画家王诜的《烟江叠嶂图》确立了这一经典画题的含义和功能,并在画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此后,历代知名画家——无论是南宋的夏圭,元代的钱选、赵孟頫、吴镇,还是明清时期的沈周、文徵明、董其昌,以及王鉴、王翚、王原祁、罗牧、查士标等都曾绘有《烟江叠嶂图》,其中许多作品直接或间接承袭自王诜的《烟江叠嶂图》。
1.诗韵山水 画题确立
王诜与画家王巩(王定国)、苏轼亦师亦友,均曾遭受贬谪。元祐三年(1088年),王诜相继为二人画了同题的《烟江叠嶂图》,分别为青绿本和水墨本。
其中,青绿本是王诜为王巩所作,画面左侧为山林溪涧之景,右侧江岸点缀少许林木,中间江景计白当黑,烟波浩渺,视野开阔。其画境与苏轼的《书王定国所藏〈烟江叠嶂图〉》中的前十二句诗颇为吻合:“江上愁心千叠山,浮空积翠如云烟。山耶云耶远莫知,烟空云散山依然。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,中有百道飞来泉。萦林络石隐复见,下赴谷口为奔川。川平山开林麓断,小桥野店依山前。行人稍度乔木外,渔舟一叶江吞天。”从画面中清雅而不失富丽的青绿设色,结合当时王巩已回朝被重用的现实语境来推测,此作品表达的并非简单的“归隐”主题,可能还包含对于友人出仕的鼓励。
水墨本则系王诜为苏轼所画,卷后苏轼与王诜的四首唱和诗是解开此画含义的密钥。细观画面可以发现,其内容、意境与王诜的第二首唱和诗最为匹配。如画面右方重峦叠嶂,烟云萦绕山间,与诗句“惯见岭云和野烟”的意境如出一辙;前景树林间三位行者跋涉在小径上,中间为一执杖高士,似与前方结伴而行的友人畅谈,一童子携琴紧随其后,此景所对应的诗句为“杖藜芒履谢尘境,已甘老去栖林泉”。在中国传统文化意象中,“琴”是知音的象征,王诜在画中通过琴来显示他与苏轼之间的君子之交,成为写照其诗句“玉堂故人相与厚”的画眼。
由此,《烟江叠嶂图》的含义与功能在诗画互文的信息叠加中确立下来。此两件作品可以称作“书信式山水画”,在知音间传递,通过画面达到叙说故事、倾诉情感、劝慰鉴戒、增进友谊等目的。
作为一位集理论、鉴赏与创作等素养于一身的画家,王诜笔下的作品可谓“不古不今,自成一家”。他的创作有赖于通过精鉴藏品所吸收的大量营养,同时其鉴赏功力也筑基于创作经验之上。这种技道并举的学习途径,促发了其创作方法的转变:由前代画作以直观自然为主的“写真”,转向以借用、错位、挪移等手段“改造自然”的创作方式。这在王诜的两幅《烟江叠嶂图》中均有迹可循。
青绿本《烟江叠嶂图》将文人画与院体画巧妙相融,理、法、趣兼重。此作以墨勾、墨皴为基础,敷以古体之青绿设色,但又完全打破了此前青绿山水三矾九染、艳丽繁密的画法与风格,代之以淡彩为主、重彩为辅的清新雅逸的审美追求。这一绘画方式在文人画家、宫廷画家中传播甚广,直启南宋赵伯驹、赵伯骕,元代钱选、赵孟頫等人之青绿山水风貌。水墨本《烟江叠嶂图》则醉写胸中逸气,上追唐代王洽泼墨之法,又得宋初李成清旷之风,亦古亦今,在恢宏的气势中融入了恬静飘逸的笔墨,更重绘画的象外之韵,已可见南宋山水画重情致之端倪。
总体而言,王诜创作的《烟江叠嶂图》由北方山水的阳刚博大之气,逐渐转向雅静阴柔之美,从对物象外在真实的描摹,逐渐转向对内心之境的绘写。两件作品的画面处理和意境营造别具匠心,亦对南宋“边角山水”的诗意画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。
2.以文为骨 风神重生
画家通过对文本的阅读进行图像创造,是中国画重要的创作方式,如历代名家根据陶渊明的《桃花源记》《归去来兮辞》、王羲之的《兰亭集序》创作绘画,或根据佚失名画的文献记载进行相关创作等。明代吴门画派代表人物沈周、文徵明师徒二人曾各为王献臣所藏书法作品《赵孟頫书东坡〈烟江叠嶂图〉诗》补画了一幅《烟江叠嶂图》,即对王诜《烟江叠嶂图》之景象与意境的再创造。
明朝大臣王献臣因仕途失意而辞官归故里,建成一代名园拙政园。他与苏轼有相似经历,因此对其诗作产生了情感共振。正德二年(1507年),王献臣邀请八十一岁的沈周创作了长卷《烟江叠嶂图》。画家以稳健沉雄的笔墨和虚实相生的构图营造画境,画中群山叠嶂竞秀,树木苍劲挺拔,飞瀑流泉交织,江水放旷邈远,令人遐思无限。
时隔一年后,三十九岁的文徵明也为王献臣补画了一幅同题作品,一改其典型的细笔之风,用北宋画家米芾之“米氏云山”法兼以泼墨而成。画中山石采用简略的传统勾皴,进而以丰富墨色进行滃染或泼罩,关键处再用“米点皴”加以塑造,使得画面结构、空间等更加醒目。该画作水墨淋漓,苍茫秀润,旷放而不乏严谨,空灵又不失充实,精确地写出了苏轼诗歌中的意境。
3.以图为鉴 意境再造
以图为鉴,由“此图”生“彼图”,是中国画另一种重要的创作方式,可以是由原作派生的系列作品,包括摹写、临写、意写或受原作启发后的全新创作,也可以是“派生品”的“再派生品”。一般而言,此类作品多少留有与原作相关的图像或文字信息,这是中国画特有的传承方式,也是对原作风格与神采的重新生成与构建。
有“夏半边”之称的南宋宫廷画家夏圭(夏禹玉),其山水师法李唐,又汲取范宽、米芾、米友仁等画家之长而自成机杼,形成了“淋漓苍劲,墨气袭人”的风格。他有幸看到过王诜的《烟江叠嶂图》并有同题创作。夏氏之作现已不存,却能在元代诗人康里百花的《题夏禹玉〈烟江叠嶂图〉》一诗中一睹其风神:“大江来自岷山远,万里东流几深浅。洪涛巨浪日舂撞,一派西随万山转……”可见,此画内容当为气势磅礴的江景,其意境与王诜之作迥然相异。
元代诗人柳贯写有一首《松雪老人临王晋卿〈烟江叠嶂图〉歌》,从“后身松雪斋中叟,伸纸临摹笔锋走”一句看,赵孟頫临王诜画时或已年老。此件临摹作品即现在所称赵氏名作《重江叠嶂图》,构图与王诜的《烟江叠嶂图》相类,景象加以浓缩改造,笔法由李成、郭熙等变化而来,彰显了赵氏推崇的唐宋复古之风。
从明代画家董其昌《画禅室随笔》中的《仿〈烟江叠嶂图〉》跋文可知,他曾过眼了明代文学家王世贞所藏王诜的《烟江叠嶂图》。董氏于默记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再创作,借用部分艺术手法或图式,只求其意境。正如跋文中所书:“于时秋也,辄临秋景。于所谓‘春风摇江天漠漠’等语,存而弗论矣。”有幸的是,今天的我们依然可以目睹这一由“春”变“秋”的创造性作品——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和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两幅托名董其昌的《烟江叠嶂图》,二者画面绝似,孰真孰假,尚无定论。
此外,据清人陆时化的著作《吴越所见书画录》记载,清代画家王鉴、王翚都作有《仿梅道人〈烟江叠嶂图〉》,均仿自元代画家吴镇(梅道人)的《仿王诜〈烟江叠嶂图〉》,为立轴。而上海博物馆还藏有一幅王翚所作横卷《烟江叠嶂图》,应是受到了王诜某一本横卷《烟江叠嶂图》的影响。
围绕“烟江叠嶂”这一经典画题的创作可谓源远流长,经久不衰。在一代代画家的笔下,或写真纪游、笔润山河,或写心言志、抒情达意,皆充满了诗意与哲思,呈现出清新典雅、雄浑豪放等多样的艺术面貌与美学特征,在中国画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(作者:张荣国,系山东农业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)
江上愁心千叠山,浮空积翠如云烟。 山耶云耶远莫知,烟空云散山依然。 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,中有百道飞来泉。 萦林络石隐复见,下赴谷口为奔川。 川平山开林麓断,小桥野店依山前。 行人稍度乔木外,渔舟一叶吞江天。 使君何从得此本,点缀毫末分清妍。 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,径欲往买二顷田。 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,东坡先生留五年!春风摇江天漠漠,暮云卷雨山娟娟。 丹枫翻鸦伴水宿,长松落雪惊昼眠。 桃花流水在人世,武陵岂必皆神仙?江山清空我尘土,虽有去路寻无缘,还君此画三叹息,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。 此诗题下自注云: “王晋卿画。 ”王诜 (1037-1093),字晋卿,太原人,居开封,北宋开国功臣王全斌之后 (见 《宋史·王全斌传·附传》)。 妻英宗之女蜀国长公主,官驸马都尉。 虽为贵戚,却远声色而爱文艺,与诗人画家苏轼、黄庭坚、米芾等交好。 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,收藏颇富,苏轼为作记。 善诗词、书法,尤以工山水画著名。 好写江上云山、幽谷寒林与平远风景,用李成皴法,也有金碧设色。 兼善墨竹,学文同。 存世作品,有 《渔村小雪图》、《烟江叠嶂图》等。 《烟江叠嶂图》,清初由王士祯 (渔洋) 送入皇宫。 《香祖笔记》云:“余家藏王晋卿 《烟江叠嶂图》长卷,后有米元章书东坡长句。 康熙癸未三月万寿节,九卿皆进古书、书画为寿,此卷蒙纳入内府。 传旨云: ‘向来进御,凡画概无收者; 此卷画后米字甚佳,故特纳之。 ’”王晋卿的画,苏轼的诗,米芾的字,三者结合一起,真可说是艺术珍品。 据苏诗查注: 这首诗另有苏轼墨迹流传,其后有“元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子瞻书”十三字。 方东树 《昭昧詹言》卷十二云:“起段以写为叙,写得入妙而笔势又高,气又遒,神又王 (旺)。 ”起段是这样的:“江上愁心千叠山,浮空积翠如云烟。 山耶云耶远莫知,烟空云散山依然。 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,中有百道飞来泉。 萦林络石隐复见,下赴谷口为奔川。 川平山开林麓断,小桥野店依山前。 行人稍度乔木外,渔舟一叶吞江天。 ”所谓“以写为叙”,是指这一段实质上是叙述 《烟江叠嶂图》的内容,但没有用抽象叙述的方法,而用形象描写的方法。 其实,如果既不看诗题,又不看诗的下一段,就不会认为这是介绍 《烟江叠嶂图》,只感到这是描写自然景物。 前四句,着眼于高处远处,写烟江叠嶂的总貌。 “江上”,点“千叠山”的位置。 “愁心”,融情人景,并让读者联想张说 《江上愁心赋寄赵子》中的“江上之峻山兮,郁崎嶬而不极,云为峰兮烟为色,欻变态兮心不识……”,以扩展艺术境界。 “浮空积翠”,是“积翠浮空”的倒装,其主语为“千叠山”。 “积翠”,言翠色之浓。 “千叠山”积蓄了无穷翠色,那无穷翠色在远空浮动,象烟,也象云。 这里突出的是“积翠”,而不是“云烟”,“如”字须着眼。 有人说这句是写“云烟缭绕的叠嶂”,就失掉了景的“妙”与诗的“妙”。 正因为诗人不曾说“云烟缭绕”,而是说“浮空积翠如云烟”,所以接下去才能继续写出“山耶云耶远莫知,烟空云散山依然”的妙句。 由于受七字句的限制,上句省去了“烟耶”,而以下句的“烟空”作补充。 那在高空浮动的,究竟是“千叠山”的“积翠”呢?还是烟呢?云呢?实在没有谁能够弄清楚,因为那太“远”了。 然而看着、看着,忽然起了变化: 烟消了,云散了,依然存在的,只是那“千叠山”。 画里如果确有云烟,当然不会忽然消散。 诗人并没有说山上确有云烟,而只是说“浮空积翠如云烟”。 那“浮空”的“积翠”,从不同距离、不同角度去看,就有变化。 这样去看,象云、象烟; 那样去看,就只见“积翠”,不见“云烟”。 几句诗,变静景为动景,写远嶂千叠、翠色浮空之状如在目前。 次四句,由远而近,由高而低,先突现苍苍两崖,再从两崖的绝谷中飞出百道泉水; 这百道飞泉,萦林络石,时隐时现,终于“下赴谷口”,汇为巨川,奔腾前进。 在这里,诗人以飞泉统众景,从而运用了以明见暗、以隐见显的艺术手法。 两崖之间,有无数幽谷,因为“暗”而不见,无从写; 只写百泉飞来,而百泉之所自出,即不难想见: 这是以明见暗。 林木扶疏,奇石磊落,可见可写; 但要一一摹写,就不免多费笔墨,分散重点,于是只写百泉之“隐”,就不难想象其所以“隐”: 这是以隐见显。 后四句,诗人把读者的视线从百泉的合流出谷引向近景。 “川平、山开、林麓断”,三个主谓结构,展现了三个画面;“林麓断”处,“小桥”、“野店”、“乔木”、“行人”,历历如见。 而“渔舟一叶”,又把镜头推向开阔的烟江。 “吞江天”三字,涵盖了“烟江叠嶂”的全景,真有尺幅万里之势。 使君何从得此本?点缀毫末分清妍。 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,径欲往买二顷田。 这四句自为一段。 纪昀评云:“节奏之妙,纯乎化境。 ”方东树云:“四句正锋。 ”第一段写“烟江叠嶂”,纯是真景。 诗人的巧妙之处,就在于先写真景,然后只用“使君何从得此本”一句回到本题,既变真景为画景,又点出此画乃王定国所藏; 而此画之巧夺天工,也不言而喻,为“点缀毫末分清妍”的赞语提供了有力的根据。 “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”一句,又由画境想到真境,希望于“人间”寻求如此美好的江山,买田退隐,从而把全篇的布局,从写景转向抒情和议论。 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,东坡先生留五年! 春风摇江天漠漠,暮云卷雨山娟娟,丹枫翻鸦伴水宿,长松落雪惊昼眠。 桃花流水在人世,武陵岂必皆神仙? 江山清空我尘土,虽有去路寻无缘。 还君此画三叹息,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。 这是最后一段。 或理解为“以实境比况画境”,或理解为“既用现实中的自然美陪衬了艺术中的自然美,又表现了诗人热爱壮美山川的襟怀”,都言之有据,但都不很确切。 如前面所分析的,第一段写画境; 第二段由画境想到真境,希望于“人间”寻求象画境那样美好的江山,买田退隐。 最后一段,即承退隐而来; 却不直写为什么要退隐、如何退隐,而以“君不见”领起,将读者引向诗人回忆中的天地。 这回忆对于诗人来说,并不那么愉快。 元丰二年(1079) 三月,苏轼罢徐州知州,改知湖州。 四月,到湖州任。 何正臣摘引《湖州谢表》中的话,指斥苏轼“妄自尊大”; 舒亶李定等又就其诗文罗织罪状。 七月二十八日,苏轼于湖州被捕,投入御史台狱,这就是“乌台诗案” (御史台又叫“乌台”)。 十二月结案,贬黄州团练副使,本州安置、不得签书公事。 苏轼从元丰三年 (1080) 二月到达贬所。 至元丰七年(1084) 四月改任汝州团练副使,共在黄州度过了四年的辛酸岁月。 现在,他因看 《烟江叠嶂图》而有所感触,唤起了对往事的回忆。 “君不见”领起的“武昌樊口幽绝处”,点贬谪之地的幽深;“东坡先生留五年”,言贬谪之时的漫长。 以下四句,吴北江认为分写“四时之景”,固然不算全错,因为的确写了景; 但更确切地说,并非单纯写景,而是借景叙事、因景抒情。 这四句,紧承前两句而来,概括了诗人在那“幽绝处”“留五年”的经历和感受: 春天,闲看“春风摇江天漠漠”; 夏季,独对“暮云卷雨山娟娟”;秋夜寂寥,“丹枫翻鸦伴水宿”; 冬日沉醉,“长松落雪惊醉眠”。 一年,两年,三年,四年,……年年如此! 贬谪生涯,贬谪心情,都通过四时之景的描绘而得到了形象的表现。 “桃花流水”以下四句,从章法上看,和前面的文字有什么关系呢?在前面,诗人由画境写到“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,径欲往买二顷田”,然后不直接回答“人间何处有此境”的问题,却将笔锋宕开,转入贬谪生活的回忆。 回忆到“长松落雪惊醉眠”,又折转笔锋,回顾“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,径欲往买二顷田”。 “桃花流水在人世,武陵岂必皆神仙”两句,用“桃花源”的典故而翻新其意。 陶渊明所写的“桃花源”,是苦于暴政的人们所追求的“春蚕收长丝,秋熟靡王税”的理想社会。 王维的 《桃源行》,则说“初因避地去人间,及至成仙遂不还”,“春来遍是桃花水,不辨仙源何处寻”。 刘禹锡 《游桃源诗一百韵》,进一步写仙家之乐。 韩愈题 《桃源图》,却认为“神仙有无何渺茫,桃源之说诚荒唐”。 王安石的 《桃源行》,又描写了一种“虽有父子无君臣”的平等世界,以寄托其进步的社会理想。 苏轼则说: 桃花源就“在人世”,那里的人们也不见得都是“神仙”。 这两句,就是对前面“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”的回答。 “江山清空我尘土”一句,句中有转折。 “江山清空”,紧承“桃花流水在人世”;“我尘土”,遥接“君不见”以下六句,既指黄州的“五年”贬谪生活,又包括了当前的处境。 惟其“我尘土”,才想到买田退隐。 第一段的画境,第二段的“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”,第三段的“桃花流水在人世”,和“江山清空”一线贯串,都指的是可以退隐的地方。 而“虽有去路”以下数句,则是这条线的延伸。 “寻无缘”的“寻”,正是“寻”退隐之处。 因为欲“寻”而“无缘”,所以“还君此画三叹息”。 虽“无缘”而仍欲“寻”,故以“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”结束全诗。 王文诰说这首诗“用两扇法”: 自首句至“渔舟一叶吞江天”为一扇,“道图中之景也”; 自“使君”句至“寻无缘”为一扇,“道观图之人也”。 此下“仅以二句作结”:“还君此画三叹息”,“结图中之景”;“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”,“结观图之人”。 这种说法,虽有可供参考之处,但毕竟失之简单化。 全诗绝不是截然分开的两扇,这从前面的逐段分析中可以看得出来,这里再略作补充。 诗人把画境写得十分美好,十分诱人,从而引出“径欲往买二顷田”的设想。 以下所写,或与此照应,或与此联系。 “桃花流水在人世”与“江山清空”,是和画境中的自然景物联系的。 “武陵岂必皆神仙”,是与画境中的人物一脉相承的。 “武昌樊口”的“幽绝处”,就其四时景物而言,是与画境中的景物一致的; 就在那里“留五年”的“东坡先生”来说,则是与画境中的人物对照的。 在诗人看来,那画中的“行人”、“舟子”,自由自在地享受“江山清空”之美; 而他自己,则仕途蹭蹬,备受谗毁和打击,困于“尘土”,不得自由。 正由于处境如此,所以尽管在“幽绝处”留了“五年”,也不能象画中的“行人”、“舟子”那样尽情地欣赏自然风光。 写黄州“四时之景”的那四句诗,虽然很含蓄,但还是可以看出它们所抒发的心情决不是愉快的。 比如“丹枫翻鸦伴水宿”一句: 说“伴水宿”,已露孤独寂寞之感;已经“宿”了,还说“丹枫翻鸦”,可见并未进入梦乡; 一晚上,时而看“丹枫”,时而听鸦翻,辗转反侧,心事重重。 又如“长松落雪惊醉眠”一句:“醉眠”一作“昼眠”; 上句写夜宿,此句即使不用“昼”字,也看得出是写“昼眠”。 冬季夜长昼短,夜间睡觉就够了,何必“昼眠”? 更何必白昼“醉眠”? 白昼“醉眠”而无人理睬,只有“长松落雪”才“惊”醒了他。 醒过来之后,看是什么“惊”他的; 看来看去,看见的只是那“长松落雪”,连人影儿也没有! ……“东坡先生”与画境对照、与画境中的人物对照,便不禁发出了“江山清空我尘土”的感慨。 这“江山清空”与“我尘土”的对照,正是这首诗命意谋篇的契机。 因画境的“清空”而回忆“我尘土”的往事,便追写了谪居黄州的生涯和心情; 以画境的“清空”对照“我尘土”的现实,便引起了买田退隐的念头和“桃花流水在人世”的议论,而归结到“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”。 苏轼在嘉祐六年 (1061) 应仁宗直言极谏的对策中,提出过许多改革弊政的意见。 可以说,他是以改革派的面目登上政治舞台的。 在要求改革这一点上,他与王安石并无重大分歧,其分歧在于改革的内容、程度、方法和速度。 比较而言,苏轼要求的改革是温和的、缓慢的。 他尽管也被卷进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浪潮,并对新法讲了不少过头的话,但究竟与保守派有区别; 王安石也未予追究。 熙宁九年 (1076) 十月,王安石二次罢相、退居金陵之后,新法逐渐失去打击豪强的色彩,统治阶级内部变法派与保守派的斗争,也变成了封建宗派的倾轧与报复。 苏轼于元丰二年(1079) 因作诗获罪,被捕入狱,终于贬到黄州,责令闭门思过,就出于何正臣、舒亶、李定等人的诬陷,与王安石无关。 元丰七年 (1084) 三月,苏轼接到命令,移汝州团练副使。 七月抵金陵,与久已罢相闲居的王安石多次相会,作 《次韵荆公四绝》。 十月至扬州,即上《乞常州居住表》,准备退隐。 元丰八年 (1085) 三月,神宗死,哲宗年幼,高太后听政,改元元祐,起用司马光执政,苏轼也被调回京城任翰林学士等职。 司马光着手废除全部新法,苏轼却主张“参用所长”,更反对废除行之有益的“免役法”,因而又和保守派结了仇,经常处于被“忿疾”、“猜疑”、“诬告”的境地。 元祐二年 (1087),他因洛党官僚连续弹劾,四次上疏请外郡。 元祐三年 (1088) 三月,因朝官攻击,上 《乞罢学士除闲慢差遣札》; 十月,再上 《陈情乞郡札》。 这首题 《烟江叠嶂图》诗,作于元祐三年十二月,其“江山清空我尘土”的感慨,显然发自内心;“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,径欲往买二顷田”及“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”等诗句所表达的,也是作者的真实情感。 这首诗以 《书王定国所藏〈烟江叠嶂图〉》为题,当然首先是给藏画的王定国和作画的王晋卿看的。 诗中写贬谪生活而以“君不见”领起,那“君”也首先指王定国和王晋卿。 王定国名巩,《宋史》卷三二○《王素传·附传》云:“巩有隽才,长于诗,从苏轼游。 轼守徐州,巩往访之,与客游泗水,登魋山,吹笛饮酒,乘月而归。 轼待之于黄楼上,谓巩曰:‘李太白死,世无此乐三百年矣!’轼得罪,巩亦窜宾州。 数岁得还,豪气不少挫。 ”这里所说的“轼得罪,巩亦窜宾州”,即指王定国因受苏轼“乌台诗案”的株连,与苏轼同时被贬。 王晋卿也同样被卷入“乌台诗案”,因为苏轼的那些“讥讽朝廷、谤讪中外”的诗,有些是王晋卿“镂刻印行”的。 结果被贬到均州。 还朝之后,苏轼在其 《和王晋卿》诗的序里说:“驸马都尉王诜(晋卿),功臣全斌之后也。 元丰二年,予得罪贬黄冈,而晋卿亦坐累远谪,不相闻者七年。 予既召用,晋卿亦还朝,相见殿门外。 感叹之余,作诗相属,托物悲慨,阨穷而不怨,泰而不骄。 怜其贵公子有志如此,故和其韵。 ”苏轼又作 《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〈着色山〉二首》,其二云:“君归岭北初逢雪,我亦江南五见春。 寄语风流王武子,三人俱是识山人。 ”三个人同时被贬到南方,见过青山,所以有“三人俱是识山人”的诗句。 苏轼的这首 《书王定国所藏〈烟江叠嶂图〉》,王定国读后有什么感触,缺乏记载; 王晋卿却写了 《和诗》:“帝子相从玉斗边,洞箫忽断散非烟。 平生未省山水窟,一朝身到心茫然。 长安日远那复见,掘地宁知能及泉! 几年飘泊汉江上,东流不舍悲长川。 山重水远景无尽,翠幕金屏开目前。 晴云漠漠晓笼岫,碧嶂溶溶春接天。 四时为我供画本,巧自增损媸与妍。 心匠构尽远江意,笔锋耕出西山田。 苍颜华发何所遣,聊将戏墨忘余年。 将军色山自金碧,萧郎翠竹夸婵娟。 风流千载无虎头,于今妙绝推龙眠。 岂图俗笔挂高咏,从此得名似谪仙。 爱诗好画本天性,辋川先生疑夙缘。 会当别写一匹烟霞境,更应消得玉堂醉笔挥长篇。 ”诗的前半篇写贬谪生涯,后半篇说他借画山水消遣时日。 苏轼读到这首,又作诗酬和,诗题是这样的: 《王晋卿作〈烟江叠嶂图〉,仆赋诗十四韵,晋卿和之,语特奇丽。 因复次韵,不独纪其诗画之美,亦为道其出处契阔之故,而终之以不忘在莒之戒,亦朋友忠爱之义也》。 诗如下:“山中举头望日边,长安不见空云烟。 归来长安望山上,时移事改应潸然。 管弦去尽宾客散,惟有马埒编金泉。 渥洼故自千里足,要饱风雪轻山川。 屈居华屋啗枣脯,十年俯仰龙旂前。 却因瘦病出奇骨,盐车之厄宁非天! 风流文采磨不尽,水墨自与诗争妍。 画山何必山中人,田歌自古非知田。 郑虔三绝君有二,笔势挽回三百年。 欲将岩谷乱窈窕,眉峰修嫮夸连娟。 人间何有春一梦,此身将老蚕三眠。 山中幽绝不可久,要作平地家居仙。 能令水石长在眼,非君好我当谁缘。 愿君终不忘在莒,乐时更赋《囚山篇》。 ”这篇诗的中心思想是希望王晋卿不要忘记当年遭谗被贬的惨痛经历,从中吸取教训,“要作平地家居仙”。 王晋卿读到后又次韵酬答,诗题是: 《子瞻再和前篇,非惟格韵高绝,而语意郑重,相与甚厚,因复用韵答谢之》。 诗云:“忆从南涧北山边,惯见岭云和野烟。 山深路僻空吊影,梦惊松竹风萧然。 杖藜芒屩谢尘境, 已甘老去栖林泉。 春篮采术问康伯, 夜灶养丹陪稚川。 渔樵每笑坐争席,鸥鹭无机驯我前。 一朝忽作长安梦,此生犹欲更问天。 归来未央拜天子,枯荄敢自期春妍。 造物潜移真幻影,感时未用惊桑田。 醉来却画山中景,水墨想象追当年。 玉堂故人相与厚,意使嫫母齐联娟。 岂知忧患耗心力,读书懒去但欲眠。 屠龙学就本无用,只堪投老依金仙。 更得新诗写珠玉,劝我不作区中缘。 佩服忠言非论报,短章重次‘木瓜’篇。 ”读这三首次韵诗,更会加深对原作的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