封面新闻记者 林珏瑶 广东湛江报道
1992年，9岁的弟弟李焕平在广东湛江鹅感村“失踪”后，李海玉始终相信弟弟还会回来。
她觉得李焕平是被人贩子拐走了。从1997年开始，20岁的李海玉开始寻找弟弟，以及当年拐走弟弟的人。
渐渐地，这个寻亲故事浮现出另一个版本：当年拐走李焕平的易某华在案发20余年后被抓获，其供述自己杀害了李焕平，但因证据不足不被起诉。在李海玉的申诉下，检方发现新的证据，易某华最终被提起公诉。
2024年11月1日上午，该案在湛江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，易某华被指控故意杀人罪。据李海玉和代理律师王文广回忆，庭审上，易某华承认李焕平遇害，但辩称是意外。
法庭上，检方对被告易某华量刑建议为死刑。该案件未当庭宣判。
为弟追凶的李海玉。封面新闻记者 林珏瑶 摄
“意外”死亡的孩子？
在法庭上再次见到易某华，李海玉发觉，对方比前几年要消瘦几分。
她在走进法院前说，自己最想问易某华，当年为什么要杀害她的弟弟？她还想再问，既然是想向她父亲讨要工钱，为什么要把弟弟骗到远离父亲住处的甘蔗林里？但到了法庭上，这个问题她还是没有机会问出口。
李海玉的代理律师王文广告诉记者，“在庭审过程中，易某华态度嚣张”。易某华辩称，自己当时带走李焕平为了要挟李某祥。事发时，他带着李焕平路过一处小水沟，手里拿着刀。李焕平在跳过去的时候滑倒，刚好倒在刀子上。因为当时年纪轻，他感到害怕，不敢投案。
但王文广不认同这个说法，“如果是过失致死，易某华本应该可以实施救助，或者告诉家人，但他并没有这样的行为”。
庭审上，公诉机关认为，由于被告人手段残忍，认罪悔罪态度不好，且事实比较清楚，社会影响较大，对被告建议量刑为死刑。
王文广称，他们提起1000余万刑事附带民事赔偿。他希望让被告人在刑事上受到重判，民事上也受到重罚。至于法院判决赔偿多少钱，他们都会尊重判决。
消失的弟弟
李海玉对弟弟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。小时候一起玩老鹰捉小鸡，她被人欺负时，小6岁的李焕平会张开手护着她。有一次去放牛，锋利的牛角朝姐弟俩拱过来，弟弟护在了她身前。
1992年冬天，9岁的李焕平在广东湛江“失踪”了。
李海玉家里有6个兄弟姊妹，她排老四。那两年，父母在湛江承包了一片甘蔗地，带着小儿子李焕平和三女儿在身边。15岁的李海玉和其他姐妹留在湖南邵阳老家读书。
从他人的讲述中，她得知弟弟失踪的经过：1992年底，一个自称叫“易某青”（原名易某华）的邵阳老乡流落到湛江，在李家当起甘蔗工。“那时候砍一天甘蔗挣5块、8块的。他干了一个月休息了两天，算工资时要扣两天的钱，于是和父亲发生了争吵。他跑到学校，说我妈妈病重，把我9岁的弟弟带走了。”
弟弟的离去让家中失去了欢声笑语。1997年，李海玉决定踏上寻找弟弟的征途。
那时，她坚信“易某青”就是拐走弟弟的“人贩子”。辍学到广东打工的时候，每当遇到操着邵阳口音的人，她就走过去套近乎，试图从他们的口中获取关于“易某青”的线索。
偶尔回家，李海玉就会问父亲李某祥，能不能把当年发生的事情详细写下来？她想在寻亲网站上刊登寻人启事，这需要更多详细的信息。然而每次被问到的时候，父亲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一两天不吃不喝。
2014年，李某祥离世，留给李海玉一份遗书。在三四页信纸上，父亲详细回忆了当年李焕平被拐走的整个过程，并留下了“易某青”的地址。在遗书中，父亲嘱咐她，无论如何都要找到“易某青”，将其绳之以法。
李海玉带着父亲的遗像来到湛江。林珏瑶 摄
已改名的“人贩子”
2015年9月，李海玉在寻亲网站“宝贝回家”上注册账号，发布了寻找弟弟的信息。“瘦瘦的身材，脸是长方形吧，右大拇指有点歪。”在描述弟弟的外貌特征时，她试图回忆更多的细节，最后只能补充一句，“我不太记得了。”
李海玉始终认为，只要找到“易某青”，就有机会知道弟弟的下落。循着父亲在遗书上留下的地址，2016年，李海玉摸到了“易某青”的住所。
此时“易某青”改名为易某华。周围的人告诉李海玉，他们不认识“易某青”。不甘心就这样放弃，李海玉蹲守在“易某青”住所附近的鱼塘边。
终于，李海玉看见了易某华走了出来，嘴里叼着一根烟。她跑过去叫了一声，“易老板，你回来啦”。
“易某青”应了一声。随后，她假扮成工友妻子的身份，和他聊了起来。“我咬着舌头强迫自己淡定，怕他发现我的身份。然后套近乎加了微信。”
怎么让易某华证明自己是“易某青”？李海玉想让他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。在接下来三年多时间里，她和对方靠微信聊天保持着“暧昧的关系”。平时她会给对方发文字，发语音，有时候打电话聊着聊着，她就犯恶心，借口“网络信号不好”，挂断了电话。
2019年3月，李海玉通过聊天，让“易某青”说出自己真实的名字。受访者供图
2019年3月的一天，李海玉在微信上问对方，“我在浙江宁波的时候，遇到有个女的叫你易某青老板，你到底是易某华还是易某青？”
易某华在微信语音里承认：“我是易某青，易某华也是我。”
李海玉想让易某华用文字打出这句话，作为证据。她假装手机摔坏了，引导对方用文字回复。“你是易某青还是易某华，把我搞糊涂了。”李海玉打下这行字。
“我是易某华，易某青是学校读书的名字，两个名字，就是一个人。”隔了快一天，易某华回复。
看到这句话，李海玉把聊天截图打印出来，提交给了警方。2020年5月，“易某青”在广西桂林市永福县被抓获。警方随后查明，“易某青”的真实身份就是易某华。
不被起诉的“杀人犯”
就在当年7月，李海玉从警方口中得知，易某华供述自己当年持刀杀害了李焕平。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，弟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。她曾经憧憬，找回弟弟后，要让他住进新建的房子里，并在村口放鞭炮庆祝，但这些美好的愿景如今已化为泡影。
因为认定李焕平死亡的证据不足，且当年发现的一具遗体死因不明，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李焕平被易某华杀害。2021年2月，湛江市人民检察院决定对易某华作出存疑不起诉处理。
回忆起当年为李焕平下葬的情景，居住在湛江鹅感村的村民官卫东告诉封面新闻记者，李焕平是外乡人，根据当地民俗，不能埋葬在当地。事发后，李焕平的父亲找到他，请求帮忙将孩子的尸骨埋在了村旁边的农场土地里，没有留下标记。李父生前曾想把孩子的尸骨接回湖南老家埋葬，但后来没能实现。
因为不服湛江市人民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，李海玉向广东省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诉。
2022年11月，广东省人民检察院作出《刑事申诉结果通知书》。该通知书提到，该院在立案复查过程中补充了部分新证据，认为现有证据足以认定易某华杀害李焕平的犯罪事实，易某华构成故意杀人罪。
今年2月，易某华被核准追诉。11月1日，案件一审在湛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。庭审结束后，李海玉并未透露新证据的具体内容。其代理律师王文广称，所有证据均通过合法合规的途径取得。
没有结束的“追凶”
起诉书显示，经广东省湛江市人民检察院审理查明，1992年12月22日上午，易某华与被害人李焕平的父亲李某祥因工资纠纷，到雷州市北和镇鹅感村李中祥住处讨要工钱未果，双方发生争吵，经他人劝阻后易某华离开。当天下午，易某华到李焕平就读的雷州市北和镇迈车坎村小学，借口李焕平需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，将他从学校带离。随后，易某华将李焕平带到迈车坎村村前池塘的一甘蔗园内，持刀捅刺李焕平左胸部等部位致其死亡。随后，易某华潜逃，后被抓获归案。
易某华被起诉后，李海玉把自己养的狗送出去了一些。曾经，她和20多条流浪狗住在一栋没装修的二层砖房里，有时她会拿骨头扔着喂给狗，把它们训练得异常凶狠。
她曾经酝酿了一个为弟弟“复仇”的计划——把杀害弟弟的“凶手”骗进来，用这些狗去复仇。但现在，她更愿意选择相信法律，“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，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，会还我们家里公道”。
2024年10月30日，从湖南老家到广东湛江参加庭审前，李海玉剃掉了头发。她想借此表达为弟弟追凶的决心——如果凶手没有受到制裁，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留长头发。
李海玉说，偶尔还会梦见弟弟。梦里的弟弟背对着她，“姐姐，我好冷，快救救我。”她希望有一天可以把弟弟带回老家，给他修一座坟墓。
在几千公里外，生活在湖南老家的李海玉母亲已经七十多岁，至今仍然不知道儿子遇害的事实。李海玉称，只有当易某华被判处死刑后，才标志着她为弟弟“追凶”的征程结束。然后，她会好好陪伴妈妈过完下半辈子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