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小岛·馀香》
◎梅生
去年,香港话剧团艺术总监、剧作家潘惠森将1993年写就的粤语剧本《小岛芸香》重新修订,更名为《小岛·馀香》,交由剧团三位助理艺术总监刘守正、邱廷辉与方俊杰执导。三人与六名演员合作推出四个版本,揭幕香港话剧团2023-2024剧季。
日前,四个版本中形式最为独特的一版——由三人联合导演、六名演员共同出演的《小岛·馀香》,在天桥艺术中心小剧场与北京观众见面。该剧与《亲爱的,胡雪岩》《德龄与慈禧》《最后晚餐》等内地观众熟悉的港话制作话剧相比,体量较小,舞台风格较为简约,却不失为港话出品的又一佳作。
仅从文本来谈,《小岛·馀香》相比于潘惠森的“昆虫系列”,以及《武松日记》《亲爱的,胡雪岩》《从金钟到莫斯科》等剧本,似乎区别明显:该剧无涉现实或历史,而是借鉴了荒诞派戏剧的表现形式,只在抽离了时空的情境中构建场景。不过鉴于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并没有脱离日常生活,并有不少潘惠森式的独特意象与幽默笔触出现,让这部作品的内容,与他那些关注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剧作形成呼应。
动物作为意象,指向庶民人生
“昆虫系列”中的蟑螂、蚂蚁、蟋蟀、螳螂、蜘蛛,《两刃相交》中的苍蝇、金鱼,《武松日记》中的蚊子、黄狗……潘惠森的编剧作品里,常有动物出现。这些动物或有具体的形象,或仅存在于剧中人物之口。是否为实物不影响它们成为意象,指向多为庶民人物的卑微人生。
它们的飞、爬、游等动作,一方面能够关联出场的小人物为生存奔波的行动,道出“人如蝼蚁”的字面意思:他们的生活方式,往往由距离他们或远或近但都没有出场的人物(比如权贵、富商、领导、客户乃至朋友、家人)决定,进而揭示大事件(比如亚洲金融风暴、宋代皇帝招安等)营造的时代氛围对于他们命运的塑形;另一方面则可以视为自由的象征,既观照人物内心深处挣脱环境束缚的梦想,也侧写普通人的生命韧性,是对“命如草芥”字义的打破。
这两点让潘惠森的创作无论是聚焦当下还是深入历史,笔端流淌的文字都会沾染生活本身的多重色彩,既写实又荒诞,既日常又魔幻,既世俗又诗意。不过他所关注的,按照戏剧评论家林克欢所言,“始终是历史现实中人的生存处境。”
潘惠森接受采访时也曾表示,他的作品与网络直播有着相似的质感,自己“所做的就是用剧本直播小人物生活,尽量隐藏编剧的构作粉饰”。作为严肃对待创作的剧作家,他写作时当然会雕琢语言文字,不过“目标是希望雕琢过的对白能贴近日常生活的自然对话”。
对话常是各说各话,我们不是我们
《小岛·馀香》中也有动物的意象。剧中的男性蒋平与女性苏青,在一座远离闹市但并非与世隔绝的小岛相遇。作为岛上仅有的两位居民,他们的生活发生交集,渐渐相知。时间流逝,从春到夏,两人围绕离开或留在小岛展开多番交谈,却始终无法达成共识。这一过程中,甲虫“见证”了两人的对话无果。这看似由未出场的人物韩三导致,实则由他们对于生活的差异化理解造就。
起初,蒋平没有确定要在岛上生活多久。苏青问他小岛是否适合他时,他说“挺好的,每天都有新的发现”,并且注视着一只在地上爬行的甲虫,对苏青说它是他的新发现之一:“我见过它好几次了,每次都走不同的路。”不过这属于蒋平夹杂自我欺骗成分的臆想,因为他几次撞见同一只甲虫的概率极小。随后他用想象中的这只甲虫的生活目的(在不管其他事的情况下,把这座小岛走遍),引出自己来到岛上的目的,“就是想忘掉时间”。
蒋平想要忘掉时间的原因不详,不过基于普通人在家庭、工作、情感、理想等方面遭遇的普遍性问题来看,或许是因他来到小岛之前在市区的生活受挫,甲虫寄予了他“不需要理会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”的渴望。就像潘惠森1989年的《废墟中环》、2023年的《从金钟到莫斯科》等剧作中的都市男女,需要凭借由奇想“发现”的奇观,化解诸多生活压力。
而苏青就蒋平口中的甲虫“每次都走不同的路”给出回应:“我们也走了不同的路,才来到这里。”蒋平对此回应不作理会,开始借助甲虫谈论自身。除了道出两人对于在小岛生活的意义/目的存在不同理解外,也表明他们的所谓对话,很多时候其实是各说各话。她口中的“我们”,指的并非她与蒋平,而是她与韩三。韩三曾与她一起在岛上居住,后来独自离开小岛重回市区。
不过随着蒋平与苏青相处的进程,两人借由甲虫的意象,各说各话渐渐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交心对话,但他们关于生活的理念没能交汇。
一度忘掉了时间的蒋平,打算像韩三一样回到市区,对苏青说“我们一起回去吧”,苏青回说“去找你的甲虫吧,你去哪儿它都会陪你去”;蒋平再度向苏青提出“我们”一道离开小岛,苏青表示“你有你的我们,我有我的我们,我们终归不是我们”。
其后,蒋平虽被甲虫的认真打动,却也通过苏青的话语,意识到自己几次所见的甲虫不可能是同一只。认清现实之后,蒋平进一步坚定离开小岛的决心。不过患有短暂性失明症并且眼疾越来越严重的苏青,依然没有让自己与蒋平的关系从“我和你”变成“我们”。她坚持留在小岛,不为像过去一样等待韩三归来,只因在她的内心深处,已将这座岛屿视为精神家园。
中转站、避难所或永久地、桃花源
《小岛·馀香》香港演出的场刊上,潘惠森称,“‘小岛’是一个香港意象,盛载着我们的记忆与情感。三十年来,我城经历了种种变迁,是次能有缘重新修订、更名上演,也许不只是诉说人际关系中的幽暗与明媚,亦是我们对这片土地的一次反思和致敬。”
但编剧的话,仅在提供一种解读剧作的角度。该剧能在30年间被不同剧团多次搬演,在于文本看似简单实则丰富,可供不同的读者与观众,作出多样化的阐释。
小岛的规模虽然与经常在TVB剧集中出现的、香港最大的岛屿大屿山岛不可相提并论,但每月抵达一次的渡轮、苏青房前的信箱,以及鸟语花香的幽静环境、比市区食物美味的野果等,也表明它并没有切断与外界的联系,而且人类可以在岛上生活。那么它是中转站、避难所还是永久地、桃花源?是物理抑或精神层面的承载?
结合1990年代初期至新世纪初年,从借助情感尤其爱情故事探讨港人心态的《天涯海角》《春光乍泄》《两个只能活一个》《朱丽叶与梁山伯》等香港电影来看,韩三曾是苏青的恋人还是她在志趣层面的同好?像个孩子般有些黏人的蒋平与性情独立果断的苏青的关系,是两性情感纠葛还是人类相处模式的缩影?
扩大比较范围,把《小岛·馀香》与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人物塞缪尔·贝克特、对“离开与留下”议题深感兴趣的尤金·奥尼尔、潘惠森在《从金钟到莫斯科》中致敬的契诃夫等大家的作品放在一块来论,个体的独立性与趋同性孰轻孰重?“去与留”是关于“入世与出世”生命姿态的选择,还是对“面对与逃避”的辩证探讨?生活的走向是由近处的现实利益还是远处的召唤力量决定?
正如《小岛·馀香》的开放式结尾,没有明示再次出现的男人是韩三还是蒋平,也没有交代苏青最终是否随他离开小岛,上述问题都没有明朗的答案。可以确定的是,个体关于过去的记忆,也许会因脑力的衰退及外界环境的更改出现变形,然而既往生活的韵味,却能在脑海持续萦绕,并能对未来的生活产生影响。就像苏青烧掉了箱子里韩三的来信之后,并没把箱子扔掉,而是在里面放入了她从蒋平帮她采集的花草中萃取的名为“馀香”的香料。摄影/夏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