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塑人性的生活 在人类文明终结之后 隐墙

奥地利作家玛尔伦·豪斯霍费尔在她的小说《隐墙》中创造了别具一格的末日情境:

世界在一夕之间进入石化的虚无中,与此同时,一个女人在森林狩猎小屋中安睡着,出于极其偶然的缘故,成了末日的幸存者。直到她从睡梦中醒来,发现返回人类社会的路被一面看不见的墙所阻隔。

电影《隐墙》(2012)剧照。

其后,当她登上山坡,遥望这面“墙”对面的村庄,看见一个男人静止在掬水的姿势里,一个老妇人在屋前永恒地安详端坐,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见证这人类文明终结后的恐怖景象:墙后的世界在某个悄无声息的瞬间被定格为一幅巨型油画,死亡迅速而温和地夺走了所有人的生命,人类文明的遗迹在浩大的寂静中遭受着大自然的磨蚀。

撰文 | 瞿瑞

《隐墙》,作者:[奥]玛尔伦·豪斯霍费尔,译者:钟皓楠,版本:明室Lucida·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4年3月

当人类共同体不复存在

末日并非一次狂暴的灾难,而是一场空灵的怪梦,仿佛印证了T.S.艾略特《空心人》的结尾诗句:

正是如此,世界结束了

不是砰地一响,而是一声低泣

(穆旦 译)

面对这骇人的奇观,小说的女主人公并没有陷入恐慌,而是即刻间获得了关于这面“墙”的现实解释:“我猜这是某大国成功地在保密的状况下使用的一种新武器:一种理想的武器,可以让地球保持完好,只杀死人类和动物……整件事情在我看来,就是人类大脑所能想象出来的最人性化的恶魔行径。”

考虑到作者生活及写作的年代——玛尔伦·豪斯霍费尔出生于1920年,在她生活的半个世纪里,经历过二战及其战后漫长的艰难岁月。生活在今天的我们能够从历史中提取出一些骇人听闻的片段:比如二战中,纳粹发明了毒气室,对犹太人进行“清洁而高效”的种族灭绝计划;比如1945年,原子弹的诞生加速了战争的结束,但几乎夷平了两座城市,造成了数十万人死亡;再比如,就在战争结束后不到二十年,冷战再一次使整个世界面临彻底毁灭的威胁,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使得核战争一触即发。

每一次人类技术的发展,并没有使人生活得更幸福,不过升级了灾难的规模,更新了关于暴力的人性化说辞。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而言,历史并不是遥远的故事,而是关乎每一个个体命运的创伤性事件。因此,出版于1963年的《隐墙》无疑是二十世纪沉重的历史遗产的反思之作。我们不妨将故事理解为一则关于核战争的寓言(故事中狩猎小屋的拥有者,一位成功的商人,因为焦虑于末日到来,在此储备了丰富的生存物资,成了这部小说得以成立的前提)。

电影《隐墙》(2012)剧照。

然而,比起其他书写末日题材的科幻作品,豪斯霍费尔的小说无意呈现灾难的进程,她大胆地为人类历史设置了一个无可挽回的灭点,一个只能哀悼但无法拯救的世界。故事中的女主人公,在一夕之间被驱逐出她的前半生,也被驱逐出整个人类文明史,她坐对一座森林、一只狗、一头奶牛、一只猫,仿佛经受着一场孤独的人类学实验——在所有人类共同体都不复存在,以及人世的诸多价值被清空之后,尝试以自身为道路,寻找其他可能性。

电影《隐墙》(2012)海报。

大自然有着残酷的秩序

在这个需要用尽所有力量才能活下去的世界里,女人背对历史,观察着自身的变化:“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那种女人味已经从我身上消失了,我不再拥有鬈发、小小的双下巴和圆润的臀部。与此同时,我也失去了身为一个女人的意识。我的身体比我更聪明,已经适应了环境,将女性身体的沉重负担降到了最低限度。”有时她也回望昔日的自我所处的世界,她的诉说并无怀旧的感伤,而是近乎冷漠地批判道:“她从来没有机会去有意识地塑造自己的生活。在她还年轻的时候,她就不知不觉地承受了沉重的负担,组建了一个家庭,从那时起,她就一直被限制在一个充满令人压抑的责任与烦恼的世界里。只有巨人才能挣脱束缚、解放自己,而她绝对不是一个巨人,她始终都不过是一个饱受折磨、资质平平、受到过高要求的女人,而且她生活在一个对女性来说充满敌意、陌生而可怕的世界。它对许多事情略知一二,又对许多事情一无所知。”

如果说,故事中出现的第一面墙(划分了生者和死者,过去和未来的墙)是历史之墙的终极形态,正是墙的历史(帝国的扩张和覆灭,边界的诞生和消失,权力阶级的空间建构)构成了人类文明史的主线叙事;那么,在主人公的劳作和书写之中,我们得以辨认出更多被排除在历史叙事之外的“墙”,比如界定社会规范的性别之墙、使女性幽闭在家庭生活中的婚姻之墙、争夺话语空间的知识之墙、使人受困于人类意识的语言之墙……因此,生而为人注定要经受一场悲剧,因为活在这样一个被无数看不见的墙所割裂的世界上,人几乎注定无法体验作为人类的完整生命。更为悲哀的是,人类热爱生活的表现,建造成看不见的墙,而爱的激情也会转化为死亡的暴力。

电影《隐墙》(2012)剧照。

故事中的叙事者,将女性的私人经验,转化成了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冷静洞察:“陌生世界的人会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弱点”。正如齐格弗里德·克拉考尔在《历史:终结之前的最终事》中所写:“只有在这样自我消解或无家可归的状态下,历史学家才能与他所关注的史实材料交流。……一个陌生人来到这个世界,他面对的任务——流亡的任务——是洞穿其表面,进而从内部学着了解这个世界。”豪斯霍费尔则在她的后人类书写中定义了另一种“历史学家”:作为历史的陌生人,女性天生具备从内部了解世界的视角。即使一个没有历史学术背景的普通女人,也能够拥有真正的历史智慧。

因此,作为一本科幻小说,《隐墙》具备一种奇异的“历史学”风格,整本书即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向着历史的虚空,或是未来的人类——书写的一份末日报告。她尽可能以一种克制的平实语言组织她的叙事,同时,也在个人与世界之间、过去与未来之间,勾勒出布满障碍、孔洞、谜一样的历史结构。故事的叙事者,仿佛以一双死后回魂的眼睛,望着两个断裂开来的时空:一个是人类文明的废墟,一个是史前的大自然。她的生命经验也由此被切分为两段:死亡和重生。虽然那是能够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最极端的戏剧化情境,然而,她并不过度为前者的消逝而陷入绝望,也并不为后者赋以诗意的解读。因为大自然有更残酷的秩序,人在大地上的生活缺乏浪漫,而是由艰苦的劳作、耐心的搭建以及爱的忧虑构成。

电影《隐墙》(2012)剧照。

对暴力的诘问

小说中的动物们,提供了人类生存方式之外的参照。对于一个人而言,狗可以是最亲密的朋友;奶牛可以是共同承担命运的姐妹;猫能够以她自由的姿态揭示出生命本质的残酷和慈悲——并带给人活下去的安慰;当一只成年的狐狸走在它命中注定的道路上,背负着某种拒绝被人类语言解读的意义;而当一只离群的乌鸦作出亲近人类的举动,仿佛两个迥异的个体之间建立了灵魂的羁绊……每一个生灵都携带着自然之谜,诉说着各自的情感与智慧。

电影《隐墙》(2012)剧照。

换言之,动物们不再是人类的附庸——能够被任意生杀予夺的财产,也不是人类以自我为中心投射出的意义象征物,它们是和人类完全平等的生灵,尽管拥有不同的习性,却共同经受着大自然的考验、承担着相似的苦难,并且帮助彼此活下去。至于人类引以为傲的自我意识,并未使人类变得更高贵或更自由,反而使人囚禁在虚妄的痛苦中——因为人类拒绝接受事情的意义并不在它之外,而在于它自身。

“我同情动物,也同情人类,因为他们并非自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。也许人类更值得同情,因为他们拥有足够的理智,用来抵抗事物的自然进程。他们因此变得邪恶而绝望,不那么有资格得到爱。很可能还有其他生活方式。再也没有比爱更理性的动机了。它使爱与被爱着的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容易忍受。只是我们没有及时认识到,这就是过上一种更好的生活的唯一可能和唯一希望了。对无穷无尽的死者队列来说,人类唯一的机会已经永远错过了。”

怀着巨大的虚空,这个地球上最后的女人——将末日作为旅程的起点,走出人类历史噩梦的循环,在不同物种之间,追求爱与被爱的生活。在漫长的劳作间歇,她的内心深处会有一些温柔的瞬间显露:为一棵树的命运感到难过,为一头奶牛在暴雨夜中的处境感到担忧,在漆黑的夜晚中识别出星星恒久的陪伴——这些文学性的瞬间重新定义了“人性”;并非不断扩张自我的版图,而是把个人的情感世界让渡给宇宙中的其他生命。

电影《隐墙》(2012)剧照。

然而,在故事的结尾,一个闯入者再次毁了一切。豪斯霍费尔并没有用太多篇幅书写这无来由的杀戮。作为读者的我们却通过叙事的行进,真实体验了生与死的速度: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二十年时间,杀死一个生命只需要十秒钟;搭建一种爱的生活需要一本书的丰富细节,毁掉这一切只需要一页纸的时间。因此,这本书的写作,便成了对于暴力的诘问。而这个问题,在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,依旧等待着人类作出回答:在一切还没有变得太晚之前,我们还能够作出改变吗?

《隐墙》书摘:

以时间为序,主人公的存在状态

1.我感到疑惑,伸出手,触摸到了某种光滑而寒凉的东西:那里有一种光滑的、寒凉的阻力,但除了空气不可能有其他东西。我犹豫着又试了一次,我的手好像又一次放到了窗户玻璃上。然后我听到了响亮的敲击声,环顾四周,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发出的轰鸣声。在我意识到之前,我的心就已经感受到了恐惧。

2.我把胡戈那支上了膛的步枪挂在床边,把手电筒放在床头柜上。我知道我所采取的所有措施都是针对人类的,这些行为我自己都觉得可笑。但既然到目前为止,每一种来自人类的危险都依然能构成威胁,我就没办法这么快适应下来。我在生活中认识的唯一敌人就是人类。

3.我越是不抗拒,就越是能忍受。

4.我是这头奶牛的主人和囚犯。但即使我不想要它,我也不可能抛弃它。它正指望着我。

5.我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,思考着该怎么办。我可以自杀,也可以尝试挖通那道墙壁,这可能只是一种更为费力的自杀方式。当然,我也可以留在这里,努力活下去。

6.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深陷在辛苦的工作中,以至于无法清楚地对自己的处境进行全方面的审视。因为我决心坚持下去,所以就坚持了下来,但我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坚持下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,我只是活了一天有一天。

7.我现在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着自己堆积如山的回忆。我不想再承受更多。如果这层皮肤破裂了,那么我该怎么办?

8.那天,我意识到我的生存取决于余下火柴的数目。这个想法就像所有不愉快的想法一样,在凌晨四点的时候袭来。

9.事实上,我现在很喜欢住在森林里,很难再离开了。如果我能在墙壁的那一侧活下去,我还是会回来的。

电影《隐墙》(2012)剧照。

10.我的身体比我更聪明,已经适应了环境,而且将女性身体的沉重负担降到了最低限度。我可以安心地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……我……更像一棵树而不是一个人,一段坚韧的棕褐色小树干,需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生存下去。

11.我所有的动物都在附近,我一直在尽我所能地照顾它们。阳光照在我的脸上,我闭上了眼睛,但是没有入睡,累得睡不着。我也没有挪动,因为每做一个动作都让我感到疼痛,我只想静静地坐在阳光下,不去感受疼痛,不去思考。

12.我从来没有忘记珍珠。它的死是我在这座森林里经历的第一次失落。

13.我开始觉得高山牧场的风景很美,同时陌生又危险,但就像所有陌生的事物一样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。

14.有时我的思想会陷入混乱,好像森林已经开始在我体内扎根,用我的头脑思考它那古老、永恒的思想。

15.在广阔的天空之下,在嗡嗡作响的宁静草地上,要保持一个独立的、与一切分割开来的“我”是不可能的,那是一个渺小的、盲目的、狭隘的生命,不想融入这个巨大的共同体。我曾经为自己能成为那样的生物而感到非常骄傲,但在高山牧场上,这对来说突然变得非常可悲与可笑,因为那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、虚无的存在。

16.我不再寻求某种使我的生活变得可以承受的意义。这样的渴求对我来说几乎就是一种狂妄了。人类过去一直在玩他们自己的游戏,这些游戏的结果几乎总是很糟糕。我有什么要抱怨的呢?我曾经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,没有权力审判他们,因为我非常理解他们。根本就不去对人类进行思考是更好的做法。

17.我同情动物,我也同情人类,因为他们并非自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。也许人类更值得同情,因为他们拥有足够的理智,用来抵抗事物的自然进程。他们因此变得邪恶而绝望,不那么有资格得到爱。很可能还有其他生活方式。再也没有比爱更理性的动机了。它使爱与被爱着的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容易忍受。

18.有一个人,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草场上,公牛站在他的面前。我能看出公牛已经死了,像一座巨大的、灰褐色的山丘……我瞄准并扣下了扳机……我想知道为什么那个陌生的男人要杀死我的动物们。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点,也许这样更好。

19.只要我还活着,记忆、悲伤和恐惧就会留存,在此之外,还有繁重的劳作。

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。作者:瞿瑞;摘编:张进 ;编辑:张进;校对:刘军。题图为电影《隐墙》剧照。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,欢迎转发至朋友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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