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卢燨
《鹤行的预言》开始于一场雨。薄雾蒙蒙、阴郁、潮湿,上海话讲的“雾数”的氛围。连同那些真真假假的人造鹤,一并笼罩在阴晦、灰白的帷幕之后。自那时起,小说的基调就定下来了。
雾行:“灰色”的人
我们可以轻易找到这样的句子:“半颓不绿的草地、象鼻子滑梯、海盗船、哐当作响的小火车以及湖里的鸭子船,均以初冬的雨为背景展开,在如此严重、积劳成疾的灰蒙细雨中游移不定。雨使整个游乐园略带悲悯色彩。”“我竭力想象很深的水色,浮现在脑海深处的不过是一片不成行迹的蒙蒙水雾,茫茫视野,所见皆无。”
这种基本“印象”,虽出自直觉和感性,实际上对于文本很关键。那是小说的基本美学指向,不仅存在于整体的外部风物,更构成人物的基本“面目”——你似乎看不清每个人物的脸,他们在文本中,是一些符号,被一片轻盈的灰蒙蒙的雾色笼罩。“我”、沙、先生、女友、盲人、最后的那位房客,在他们身上,我们难以用传统小说的关于人物的理论去描述:圆形人物?显然他们谈不上立体,我们最多只能看到一些性格的碎片。“我”有些温吞,沙有点小任性,女友外在的大大咧咧和内心的复杂和丰富……至于先生、盲人、房客,我们甚至只能感到某种捉摸不透的幕僚一般的神秘,亦正亦邪,话不多,却早已洞察一切。有时,你甚至怀疑他们是否是一个人:也许作者将要为此暗笑,那正是他为小说埋下的小小的悬念和机关。
然而,人物的面貌还是其次。当“灰色的迷雾”处处笼罩,我们发现小说的“我”有一个基本的特征:经常陷入一种“无所事事”的状态。早期的牧鹤、后来的游乐园,都是可以基本“躺平”的清闲差事,所以,时间消磨在喝酒、看小说、逛动物园中。“散步,抽烟,喝伯爵红茶,继续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每一天过得大同小异,此外想不出更合适的事情可做。”有时,我对小说主人公的小镇青年一般的生活,甚至是艳羡的,这里没有小镇做题家,没有县城青年奋斗史,却有威士忌、美食,即便偶尔会有点无聊。当然,还有那若隐若现的主线任务:“寻鹤”。但我读小说,总觉得那也不是必须,小说有几次的叙述主人公也是这么想的,为何要找呢?其实他有时也不知道。把生活这么过下去,安安分分的,不也很好么。这不是“我”的原话,但却是我想象的,主人公的口吻,随时会有的独白。如若不是先生、盲人不断的“机械降神”一般的出现,用强烈的带有指向的语言,暗示“我”执行任务,如果不是由于女友出走,被控制,“我”很难有“行动”。虽然这是一个关于追寻的“悬疑”故事,叙述却仿佛总是快要进行不下去了。好几次我都觉得人物将会彻底停滞、从小说撤出。因为他本来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动机。我们可以认为作者叙事的动力是不足的。但技术的问题往往指向一种复杂的症候。漫游,略微的涣散,在大片时间里无所适从,那恰恰是当代人某种基本精神结构。他们似乎不知自己的来路,也没有去路——他们是一群“灰扑扑的人”,仿佛置身雾中。我们当然可以在乔伊斯、贝克特、索尔·贝娄的写作里发现这样的人,但《鹤行的预言》和这些作品不同。人物是被非常自然地呈现出来的。“我”不是“异化”的人,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中的普通人。从更为深层的角度说,这种被现代主义者们注视的“人格”,如今早已内化为当代人基本的心理了,就连写作者也浑然不知。它以隐蔽的方式作用在小说中,让叙述游离,逃避主线,进而造成停顿、闲笔。这一问题后文还会展开。
现在可以回到“雾行”了。概念借用路内的小说《雾行者》。但《雾行者》人物之所以被迷雾裹挟,不断迷失、消失,更多源于时代的重压和能量,而在《鹤行的预言》中,我们不容易看到人物的前史,更看不到历史的纵深,“灰色的人”以更为扁平、或放逐历史的姿态出现。他“先在”地存在于文本,本身已经是一个内嵌的美学“装置”。这让小说的类型定位也处于“灰色”地带中。科幻小说?我们难以发现未来时间的存在痕迹。历史题材?只有一个与鹤相关的抽象的古典时间。于是,作品更多由“当下”的“碎片”构造,但那又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“现实(主义)”。轻量的玄幻外壳,与生活真实稍微隔阂的情节,让小说轻轻悬挂在一个可以被当下的时间感触,却又脱逃地面的“异度空间”中。
“恋物”:“加冰的威士忌”
我歪倒在沙发上拢共喝了三杯威士忌、一杯兑水威士忌,一杯兑水加冰威士忌,再一杯兑水加柠檬威士忌(冰块用完了)。……唱机仍在不知疲倦地播放肖邦叙事曲。(《鹤行的预言》第16页)
我在邻座坐下,要了杯加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。酒吧伺者问苏格兰要哪种,我说要CuttySark。牌子什么都无所谓,只是最初浮上脑际的是CuttySark。(《奇鸟行状录》第117页)
本来这些似乎只是不相关的“闲笔”。但它太显目,我们不得不稍作分析。威士忌的“排列组合”。单说威士忌不够,还要在前面不断变换定语,最后还要加一个括号,对配料补充说明。鲁迅关于“柿子树”的名句不必再提,那样的冗余已经被后来的批评者赋予渲染氛围、象征、隐喻等各种微言大义,而这里,稍显啰嗦的表达方式,却聚焦的是“物”本身。叙述者,或作者,以一种语言的回旋,有意无意在这些琐碎、美好的食物中间停留。而那时,故事主线已经开展了,“我”在盲人那里,接到了寻找鹤下落的任务,但对“我”而言,一切都不着急:“不如先喝过这杯威士忌吧。”是的,我在仿照村上春树的口吻。因为“加冰的威士忌”,马上使我想起他的种种“物语”美学。上述列举的《奇鸟行状录》片段,发生于主人公在梦里和加纳克里做爱之前。在这样肉体欢愉的时刻,他仍旧念想的是那杯威士忌,而且要求是苏格兰的CuttySark。事实上,熟悉村上春树的读者都会有感觉,在他的许多作品里,这样的“恋物”(fetishism)情结并不少见。这本身就构成村上美学的重要部分。
而在《鹤行的预言》中,主人公同样“恋物”。最突出的是对食物的执迷:“最后我们要了一份马卡龙。看着圆圆甜甜形质可爱的马卡龙,让人想起秋日艳阳下挤成一坨的彩色碰碰车。我和沙慢慢地咬着马卡龙,先是草莓红色,接着是抹茶色,最后她选了一块看上去像蛋糕的嫩黄色放进嘴里。”“回到家女友正在做饭,餐桌上摆着做好的炸小牛排,咸鱼干焖豆角和煎芙蓉蛋,香气腾腾的厨房则散发出正在锅里焖煮的回锅肉的味道,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。”(第118页)“喂过金鱼,从冰箱拿出罐头熏肠,切好后拌上撒上黑胡椒和盐,我倒了杯威士忌边喝边吃熏肠。十点二十五分,确认距与先生见面还有二十一个小时,遂刷牙洗脸,换了新洗的睡衣欣然入梦。”“冒险”展开,女友出走,和先生会面,这些重要的时刻来临前,主人公仍然安然地享受、贪念着眼前的食物。那仿佛是在不断“延宕”着什么。时间的“爆点”?我们想到,主人公在和先生碰头前,一次次倒计时,那个时刻仿佛是他忧虑的,随时落下的悬着的利剑。一个时间的“爆点”?也许通过“物”的堆叠,“我”可以暂时避开外界的凶猛,延缓故事,停下出发和远走的脚步。这是小说隐藏的“我”的疗愈机制。
除了食物,小说还有许多关于音乐的描写。巴赫、肖邦,这些大音乐家出现,当然提示我们这位主人公小镇文艺青年的审美品格,却也和食物一起,构成安置“我”精神世界的重要媒介。另外,值得注意的还有景物描写,它们数量很多,大片出现,有时甚至掩盖了主线:“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?从此地来去往彼岸的雨,细小如粉尘,淡泊,湛然。探出头往外看,可以看见楼下路灯的一圈光晕、光晕里舞动的水的分身,跟雪的样子差不多。打湿的柏油路有晕染的痕迹。只有很细很小的雨,才有这样巧妙的下法。”(第103页)“水是无限透明的蓝。很难想象如此透彻的蓝,汇拢在一起,会成为浩瀚的沙白色。也许光线的作用,跃动的粼粼白光一直延伸到天边,让人分不清此岸和彼岸。”(第238页)
叙事学的知识告诉我们,写景意味着停顿,这时故事时间无限趋近零,情节不再有进展。叙述者对景致的迷恋,以及观察的入神、细致,让他可以遗忘时间本身:这是前面提到的“灰色的人”的特征。他随时可能停滞,在对看似无关紧要的“物”的沉迷中,短暂忘掉前进的目标。
另外,小说还展示了一种“物的秩序”。提示“寻鹤”谜团答案的,是一串碎片的物件:“普普通通的东西,一张过了时的结婚请柬,一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助听器,旧钱包,银戒指,老式钥匙扣,你写的‘鹤’字的字条等等,总之东西普通但花样百出。”(第151页)当然,还有最后起到决定作用的戒指。透过一系列的意象,并对他们“赋魅”,在那枚戒指的闪烁灵光的感应下,鹤的映象在一片迷雾里影影绰绰显现。
寻鹤:“南方”的召唤?
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讨论小说的主线:寻鹤。前面两部分看似聚焦于文本的次要部分:雾一样的氛围,“恋物”,但这是必要的岔路。对《鹤行的预言》而言,溢出故事的闲笔、停滞,可能比故事本身更重要。
小说进行到200页左右时,人物终于有了明确的行动和目标了。往南方走,寻找鹤的足迹。这里对“南方”的着重强调很容易让我们想到“新南方”写作的脉络。小说“泛浪漫主义”的美学也许符合“新南方”的一部分特质,但遗憾的是,后半部分虽然将“南方”作为强化叙事动力的关键要素,但“南方”背后复杂的历史、社会动能却未被激活。我们在《鹤行的预言》中,只能将“南方”看成一个稍显空洞的能指:一个鹤南飞的目的地,某种古典浪漫的代名词。
而小说中寻找鹤,还有女友出走,并遭到外来力量控制,不能自主的情节,其实非常类似村上春树的《寻羊冒险记》和《奇鸟行状录》。前者讲述了主人公开车前往远方寻找带星星图案的羊的故事,后者则是主人公寻找猫,而后妻子失踪,受到控制、绑架。至于笠原May,无论是性格,还是角色的定位,都和沙有几分接近。这也解释了为何我在看小说时总觉得语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:原来是村上的语体,更准确而言,是一种日式的翻译体。因此,讨论小说“恋物”的问题时,将村上春树的作品作为潜在的参照,是十分恰当的。
但《奇鸟行状录》还有一条线索:诺门坎战役和侵华战争。通过书写历史,现实层面的绵谷升,被赋予了复杂的含义:对历史的结构性暴力,乃至现实政治的弱肉强食的隐喻。林少华在小说的前言中引用杰·鲁宾(JayRUbin)的见解,认为这是村上创作的转折点。显然,相较于村上春树以往创作中的“轻盈”,这部巨著有更为深沉的历史和现实关怀。
而《鹤行的预言》虽然借鉴《奇鸟行状录》,却剥离了历史叙述的那条线索,从而架空了历史,让小说更多延续了村上春树“轻盈”的一面。房客,那位可以和绵谷升对应的反面人物,不再具有具体的指代,而是如前文所述,成为一个模糊着脸庞的“符号”。至于寻鹤的行动,也只能指向对一个抽象化的古典时空的追悼。
还可以比较两部小说的结局。《奇鸟行状录》中的主人公为了救出久美子,终于鼓足力量,付诸行动,选择在意识世界和绵谷升搏斗,并用棒球棒将对方砸伤;而《鹤行的预言》中,“我”在前往南方后最终折返,回到了原点。虽然和房客会面,并拒绝了房客的要求,显示出抵抗的意志,但并没有和村上春树的作品人物一样,和反派正面交锋。换言之,为了拯救女友,自己并未有过多强有力的行动。最终的部分成功,倚靠的是沙的爷爷拿到了戒指,以及戒指蕴含的精神感应的力量。但心灵联通意味着《奇鸟行状录》那样的具体切身的行动、相遇变得不那么重要——或许这是赛博新时代的另一种症候?
房客被叫做2065。这个名字让我们觉察,也许从他那里争夺戒指,是在同某个遥远的未来争夺时间,阻遏进化论时间的“铁蹄”。通过寻找鹤,以追念的形式,甚至是“招魂”的秘法,重新复归到那个优雅、得体的古典时代。但在海滩上,鹤早已死去,只有缥缈的影子,成为一再哀悼的精神投射对象。“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”。迷雾弥散,没有鹤,只有新世代的人类,一个个雾行者,顾盼自己的身影,自艾自怜,却又始终停留,裹足不前,并迷失在某个灰蒙蒙的雨天。